孩子教我们做父母

两年前的夏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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孩子大了就不好管了。别说是暑假，就连国庆长假七天，Suda都觉头疼，两个精力充沛的小男孩在家，总归不得安宁，折腾出这样那样的事。我劝慰她：“觉得不好管就别管了。”她怒目而视：“你以为都像你？！”

实际上，在很多人（尤其是老一辈）看来，我俩都不管孩子——至少是“不会管孩子”。岳父母平日都很疼两个外孙，但就像Suda说的，每次看到哥俩有什么老人看来无法忍受的坏习惯（比如小毛爱用手抓饭吃、阿福发脾气），他们就埋怨女儿（当然只能埋怨女儿）没教育好。

至于我妈，也总觉得我俩都脾气太温和，欠缺一点管教孩子的“威严”。特别是老二阿福顽劣起来，在她看来尤其需要一开始就立下“规矩”——当然“规矩”要共同遵守，家长也不例外，但当我们承认做得不对，跟孩子道歉时，我妈又觉得哪里不对：“这要能管好，我才不信。这么大的孩子就跟父母回嘴，你们还朝他笑，我看你们早晚要朝着他哭。”

其实他们说到“难管”，主要的都是在说8岁的老二阿福，12岁的哥哥小毛已经很懂事了，有时甚至像个小家长一样，会主动帮爸爸妈妈一起管弟弟，以至于我们得经常告诫小毛：“你不用管弟弟。”因为我们家里吵起来，画风会是这样：

阿福：“你们都做了爸爸妈妈，是怎么管我的？”

我们还没说话，小毛悻悻然说：“反正我知道只要管你，你就会发飙。”

阿福怒怼哥哥：“要你管？！”

阿福之所以特别难管，是因为很难跟他讲道理，他会把对他行为的批评看作是对他这个人的攻击。我们在他很小时就意识到这一点了，但要改变它却需要花费远超我们想象的努力，并且让人挫败的是：似乎他的这种自我意识越大还越强了。

他才6岁时，我们就发现他对这些批评变得异常敏感。有一天黄昏，他放学一进门就把外套甩到地上，说了他几句这个坏习惯，他嘴一扁，难过地哭了：“妈妈不爱我了。”晚饭没好好吃，跟他说“那你过会饿了也不能吃零食，可以吗”，他也答应了，但过后饿了又反悔要吃零食。妈妈坚守规则，只允许少许变通：“那你要完成一项任务才能吃。”他一边写字，一边抹眼泪，说：“妈妈讨厌我！妈妈仇恨我！”

为了让他理解爸爸妈妈不是不爱他，只是“对事不对人”，但他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接受，可能对他来说，“人”和“事”本来就密不可分——当然，这也没法强求一个孩子，毕竟很多成年人也都分不清，只能慢慢来了。

单纯跟他讲道理是没用的，因为他本能地感知到你们话语中的情绪，就会作出激烈的反应。

他6岁生日时，正赶上幼儿园毕业在即，预先想好了给每个小朋友一份礼物：笔袋和彩笔。不巧那段时间618促销太忙了，淘宝卖家发货时，笔袋竟漏发了三分之二，再补发，时间已经赶不及。那天放学听说了这个不幸的消息，他一路哭着回到家里，对妈妈说：“都怪你！”摸不着头脑的爸爸过来抱抱也没用，他奋力推拒：“都走开！”

听了原委，哥哥耸耸肩说：“那这也不是妈妈的错，要怪得怪那个卖家啊。再说我小时候也不是每次过生日都给同学准备礼物。”

但哥哥的理性对阿福平息情绪也没有帮助，他哭到哽咽，饭也不想吃，一会一会还到餐桌前，满脸泪水地对着妈妈大吼：“我再也不想见到你！”妈妈说：“那你自己到隔壁房间去吧。妈妈是不会消失的。”他到隔壁又呜咽了一会，出来又大哭，对妈妈说：“妈妈，对不起，都是我的错！”

虽然有时还是很幼稚，但这两年，渐渐地他也能接受约定的规则了。有一次没完成任务，吵闹着要玩，Suda坚决不允许，他哭得别提多可怜了，吧嗒吧嗒掉眼泪：“妈妈把我当成奴隶。”妈妈强忍着才没笑出声，温言设法转移他注意力，慢慢就情绪平复下来，睡的时候还抱着小熊说：“我要和小熊一起睡，把我订的规则告诉他记住。”

今年夏天，阿福（左）和小毛（右）在西双版纳的望天树景区坐船

2

老人们信奉的“家教严格”，至少在阿福身上是无效的。他在5岁时就总结过了：“妈妈，你不打我是对的，因为打我也没用。”

今年早春，带他去小区的小操场打羽毛球，休息的间歇，我远远地听到他和一个5岁的小男孩搭讪聊起来：

那男孩说：“我爸生气起来会打我。”

阿福：“我爸妈都不会打我。你爸为什么打你？”

“是我做错了事。他打我每次都是有道理的。”

“但是打人就不好。他不喜欢小孩又为什么要生你？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那他喜欢什么？”

“我也不知道，他很忙，好像就喜欢手机，看抖音抖音抖音。”

“我爸也很忙，但他会陪我讲故事。”

“我妈不在的时候，我爸对我也很好。”

“为什么？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大人真是奇怪啊。感觉他们有很多事不让我们知道。”

后来跟他一起回家路上，我问他，你觉得那个爸爸管小孩的方式对吗？

他反问：“爸爸，你这个问题有点傻，难道你觉得对吗？那当然不对了。就算有道理，也不能打人。打人不能解决问题，还让人更仇恨了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要和哥哥打架？”

“因为……他真的太可恨了。”

“他究竟哪里可恨？”

“我也说不出来。就是恨他。”

“那你喜欢那样的爸爸吗？”

“不喜欢。他自己就不喜欢小孩子，小孩子为什么要喜欢他？我本来没觉得你多好，不过对比下来，你还算不错了。”

“那你以后也会当爸爸的，你会怎么做？”

“我不一定当爸爸啊，我又没说我想结婚。为什么会有人和自己不喜欢的人结婚？为什么结婚了又离婚？你们以后如果逼我结婚，那我肯定会离婚。”

这些问题，爸爸也回答不了。回家后，在厨房里关起门来，和Suda说起，她惊呆了：“这个傻弟弟，他居然跟你这么说？”

夜深睡前，妈妈问他：“你这些都是哪来的想法？谁跟你说的？”他也不答，再问：“是其他小朋友跟你说的？”他这才点点头：“是呀。”又说：“我不知道那些爸爸妈妈为什么要结婚生小孩。”Suda松了口气：“那你觉得爸爸妈妈有资格吗？”他瞪大了眼睛：“你们不是已经生了两个了吗？难道还想再生？”

今夏在景洪的傣王宫

3

老人们有时会怪我们宠坏了孩子，尤其是阿福，在家里没大没小的，出去会让人看了觉得“没规矩”。不可否认，他是很让我们头疼，一方面特别不服管，一方面他又会说我们作为父母没管好他，更麻烦的是，这两点是联系在一起的。

身为家里最小的成员，他可能很讨厌“为什么谁都能管我”，动不动对我们吼：“要你管？”有时我和Suda也忍不住一起炮火全开：“你说的什么话，爸爸妈妈不能管你？”

慢慢地，我也意识到，他在这方面的公平意识格外强烈。他很早就显露出独行其是的苗头，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出去。

5岁时，有一天晴空万里，问他们要不要放学了去江边玩，哥哥随和得很，照例说“随便”，阿福就不肯。我嗤笑他：“宅男！”他反击：“爸爸，你不也一直呆在家里吗？你也是宅男，为什么你可以说我是宅男？”小毛说：“爸爸这么说，又不一定是批评你，你就是宅男嘛。”阿福不以为然：“他就是在批评我。”

小时候，有时会昵称他“臭宝宝”，他这两年似乎也渐渐觉察到了这不是什么好词，开始还只是说“我不喜欢你这么叫我”，到后来，下五子棋时他还以颜色，对我说：“臭宝宝，你先下吧。”

有次叫他“胖胖嘟”，他笑了笑说：“胖胖嘟……你给我取的名字真可爱啊……”我说，怎么样，你也觉得可爱吧。他说：“哼哼，你难道听不出来这个可爱是打双引号的吗？”

一点点长大后，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反击我们。有一天黄昏，他问我“语重心长”是什么意思，我和他刚解释完，家里开饭了，Suda大声催促：“小毛，快来吃饭！”阿福顺口就活学活用了：“妈妈，你刚才的样子不够语重心长。”

到现在，他发展出了更高级的技能：利用规则来为自己争取权利。因为我们家里的规则是共同遵守的，所以前一阵争吵起来，他理直气壮地说：“爸爸说不是听谁的，而是谁有道理就听谁的，那现在是我说得有道理。”

说实话，两个孩子当中，哥哥小毛确实是从小省心得多了，对阿福的管教似乎是事倍功半，有时就让人很有挫败感。他看起来比哥哥成熟得晚，主见倒是很强，不爱外出，观鸟、观虫一律不肯参与，好说歹说去了公园，他也可能一不高兴就要独自回家，“你们不要管我”。除了游泳和羽毛球，他都不愿意，连小时候的画画也不太喜欢了，现在就爱宅在家里看书看kindle——当然还有他钟爱的漫画。

前一阵Suda带小毛去世纪公园参加自然观察活动，小毛简直就像是“别人家的孩子”，团友们众口一词地夸，还说“真不愧是Suda老师培养出来的孩子”。Suda老师心里暗自惭愧，心里想说“你们是没见到另一个”，这么一想，她旋即又有点歉疚，觉得身为父母，确实就像阿福控诉的，我们没能管好他。

她回来跟我说：“你说我们该拿这个臭蛋怎么办？感觉真的好像拿他没办法了。”我说：“其实也还好啊。你不就是担心他将来没饭吃嘛，我觉得倒不至于，他会走自己的路，别讨厌我们就行了。很多父母就是太想做一个好爸爸好妈妈，结果用力过猛，变成了坏爸爸坏妈妈。”她奚落：“你可真会安慰自己啊……也罢，那你不管，我也不管了。”

家事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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